​孤独的乔治

孤独的乔治

乔治是一只平塔岛象龟，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平塔岛象龟，所以他很孤独。

可乔治并不是一出生就很孤独，那时他还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毕竟，一场悲剧总是以一场喜剧的结尾开端。

1971年，美国软体动物学家约瑟夫·瓦格沃尔吉于加拉帕戈斯群岛中发现了一只平塔岛象龟，他被人们命名为乔治。

乔治被带上船时 ，并不怎么留恋那生他养他的平塔岛——在他眼中，那是地狱。相反，他对未来饱含期待——他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他认为总会比现在要好得多。可这一天，当他懒洋洋地趴伏在干燥的甲板上，看那座小岛被船尾荡出的海波越推越远，记忆还是跨过时空追上了他。

那时的乔治，还是一只小象龟；那时的平塔岛，还算是一处世外桃源；那时的平塔岛象龟一家，还是幸福美满的动物界“五好家庭”。

直到有一天，象龟爸爸走了。象龟爸爸是只特别有理想的象龟，他一直以“将平塔岛象龟发扬光大”为己任，也一直渴望出岛寻找自己的同族，只是象龟一家仅有他自己是成年的雄性，对家庭的责任阻止了他对梦想的追求。可他终归是走了，他挽回不了被外来的野山羊们逐步破坏的环境，因此，即便是刚刚生下了第三只小象龟的象龟妈妈也没能阻止他。用他的话说：“等我！我一定会为平塔岛象龟一族找到新的家园。”象龟爸爸走的那一天，加拉帕戈斯群岛下了一场极大的暴风雨，并引发了一起小型海啸。总之，象龟一家等了好多年，都没能等到象龟爸爸回家。

象龟妈妈是第二个离开的，她并没有给她的孩子们留下希望，她是因劳累过度而去世的。象龟爸爸的远行迫使象龟妈妈外出寻食，可这时的平塔岛哪有足够的食物供她寻觅？可她不能放弃，在家中还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她只得用一种意志支撑着、支撑着。然而，一种意志或许能做到精神上的永久，肉体却只会如射出的箭矢，一步一步地走向衰老和死亡。象龟妈妈去世了，用百年生命的透支换回象龟一家五年的生存。

象龟一家，变成了象龟姐弟三龟。之后不久，最小的象龟弟弟也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被饿极了的捕食者吃掉——没有象龟妈妈的庇护，他们就像是等待命运宰逐的羔羊。

还好，象龟姐姐担当起了家长的重任，她带着小象龟东躲西藏、为食物奔波，保护她弱小的弟弟度过了最糟糕的几年。几年后，即便是小象龟自己也有了在这日益颓败的小岛上生存的能力。毕竟，若你已经到达了地狱十八层，地狱便不再是地狱了。在这样一个远离人世的物竞天择的小岛，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证明。

想到姐姐，乔治的龟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有些伤感，又有些忍俊不禁。那是怎样一位姐姐呀！她像母亲那样照顾着他，却又以姐姐的身份来宠爱着他。他又想起象龟姐姐常说的玩笑：“弟弟，我们结成夫妇怎么样？不然咱们平塔岛象龟也许就真的绝种啦。”每当这时，他就会羞红了脸，吱吱唔唔的回答：“姐姐，这是乱伦呀！”“乱伦怎么啦？听说外面某个岛国的兄妹神还乱伦造神呐！”（这里指日本神话中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神婚，百科上有些复杂，所以参考《龙族》上的说法）说到这里乔治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他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他的世界很小，只有一个岛，而在他世界中心的象龟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语出其口，则是真理。

可他到底是没有答应，还在“青春期”的他一想到伴侣，总会忆起曾经见到过一只雌性海龟，她的体型要比象龟瘦小得多，但显得精致和可爱。即便那只是一个淡淡的印象，却也足以成为拒绝的理由。他拒绝了，所以他的姐姐也离开了他——深受象龟爸爸影响的象龟姐姐固执地想要延续纯正的平塔岛象龟血脉，她最终追寻着前人的脚步游向了漫无边际的大海。

许多年后，曾经的小象龟成年，他打败了曾经的捕食者，以无敌的姿态夺回了他曾经的家——一个水坑。象龟趴在水坑里，只能依稀看到当年的痕迹，更找不到当年的亲人。物似是，人已飞。他也不怎么悲伤，悲伤早已被长长的时间麻木。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默默地趴在水坑中，静静地变成了石头。

而现在，原来的象龟变成了象龟乔治，他懒洋洋地趴伏在干燥的甲板上，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他偶尔摆动一下尾巴，石化般的身体内因对未知的期待迸发出生机。

未来并不总比想象中的差，被安置在加拉巴戈斯国家公园的象龟乔治就是一个例子。作为已知的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来到了“外面”的乔治得到了最好的照顾。他不必为食物发愁，也无需警惕其他生物的攻击，他甚至有一个由人类为他精心准备的“后宫”。象龟乔治很满意，他全心全意地享受起新的生活，但他不快乐。他可以悠然地生活，可记忆中却装满了他和亲人们是怎样艰辛地活着；他可以纵情于声色，却又无法遏制地想起姐姐的美好；它可以在天堂中肆无忌惮，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那个地狱里被亲人保护的小象龟。

但他还是安于现状的，他虽是象龟，却也知道时空不可逆转，龟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对于他的安于现状，人类也很满意，于是时间便又是一天天过去。

而这世界又怎会有真正的天堂？即便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天堂生活又怎能满足壮年象龟乔治被挑动起来的心？他想要离开了，可他发现，他被禁足了。就像古代的皇帝轻易不能离开都城，人类又怎会允许他们捡到的无双珍宝留落凡尘？象龟乔治开始反抗了，可他的反抗是那样无力：他绝食，人类便将营养液注射到他体内；他撞击护栏，人类便将他放进更坚实的笼子；他拒绝交配，人类虽不会抽取他的生殖细胞，却更不会因此放他离开。象龟乔治再一次发现他的力量是那样渺小，这种感觉已远离了他许多年。他开始退步了，他不要求进入更精彩的世界，他只求回到原点，回到他出生、长大并为之战斗过地方——那个水坑。人类当然不会同意，于是人与龟的冷战持续了很久，但时间并没有给象龟乔治增添丝毫的胜算。

象龟放弃了，他别无选择。他心灰意冷地坚挺着被人类文明压扁的身躯，像末路的王者走上不归的旅途；他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并非帝王，而是一只被囚禁的种马。如此一来，从前令他满足的“天堂生活”也让他觉得分外可憎，他又变成了石头，一块孤独地仰首望家的龟石。

象龟乔治已经很久不做梦了，但他今晚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一个小岛上，茂密的丛林包裹的一个水坑中，象龟爸爸、象龟妈妈领着象龟姐姐和象龟弟弟正在召唤着他，他们眼中的幸福包裹着他，他们离开水坑向这边奔跑，好像近在咫尺。可有一条坚而冷的锁链却束缚了他的四肢，使他难以前行，只能看着亲人们奔跑，却来不到面前。他拼命挣扎，因为他正在追求的是他生命的仅有，以往的种种杂念都是浮光掠影，他仅有的只是他的亲人、亦或是对亲人的记忆，而现在，他预感到就连这些都将要离他而去！

他挣脱了，有什么牢笼能够困住一个不顾一切追求的生命！

乔治自由了，他抬起前肢想要向亲人们奔去，却在下一刻陷入了冰寒，那种冰寒冻结了一切。乔治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孤独，他总会想出让生活看似有希望的理由，可在这一刻，他绝望了。因为，那彻骨的冰寒就是他积郁在心底的孤独啊！他在梦境中获得了自由，可他的意识却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这是一个梦。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乔治心中的那根弦，断了。于是，他的精神包括肉体，也被孤独的海水吞噬了。

2012年6月24日，世界上已知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的尸体被发现于他的护栏之外。

他死去时，双眼紧闭，却有疑似眼泪的液体停留。

联系地址: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城南中心小学

作者简介：周树桐，淄博第四中学在校学生，热爱写作。